勾芺没有回答青衣女子的话,只是沉默着,青衣女子笑了笑,说道:“或许还要再过很多年,我们才能看得透你吧。”
青衣女子的话语平缓的落在风雨里,然后打落石板,流进缝隙不见踪影。
勾芺摇了摇头说道:“不要说我们,也不要说我,人本来就不必看得透谁。”
青衣女子看着勾芺,说道:“为何不必看透?”
“因为人最终都只会一个人死去,孤独且成群的随着冥河漂流而去。人们就算将一同赴死说得再如何坚定,就算你就在我眼前死去,也不过是你死你的,我死我的。”勾芺一面说着,一面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。
青衣女子抱着琵琶,站在原地看了一会,向着风雨中走去。
巷子清冷而幽深,风雨不急不缓的落在檐翘上,然后淌过青苔蔓延的墙壁,淌过无人问津的青石板。
勾芺平静而淡漠的走在这条不长也不短的巷子。
这种姿态他维持了很多年。
那个梦也做了很多年。
有人热情且欢喜的拿着时令水果递到他面前,然后他一刀将那些水果劈碎,又一刀将那个身影劈碎。
镇妖十四的青灰色铁片像是水漂一样穿过巷子,打落无数奔跑中的人们。
然后勾芺提着刀站了出来,一刀将所有梦境劈碎。
梦像是一阵风,斩碎在雨中便不见了踪影,但是血却在四处飘着。
镇妖九掀翻了所有,脸上表情像是狰狞,也像是漠然。
勾芺穿过那些汹涌的画面,在墙边看见了那个少年。
少年没有抱住斩妖刀,刀落在脚边,少年跌坐在墙角,无助且愤怒的看着他。
“你为什么要将这里的妖族抖给天下人知道?”
勾芺停下来,看着那个少年,沉默很久,风吹脸颊而过,有些湿润,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。
“你当时别无选择。”勾芺看着他缓缓说道,“有太多的人都在怀疑你,你只能这样去做,杀妖杀的足够多,人们才会把那些怀疑当做笑料。”
少年低下头,呜咽的哭着,斩妖刀上不断的浮现出血色,又被雨水洗尽,直到所有地面淌着的,都是血液。
“我知道那是一种罪孽。”勾芺看着地上的斩妖刀,平静的说道:“但罪孽就像一条没有出口也没有无法回头的巷子,你走一步,身后的路便少一步,于是只能迎着黑暗的风向前走去。在十年前你从秋水里走来,踏入这条巷子的时候,你便走不出去了。”
少年不住的哭着,然后化作一阵雨水淌进了阴沟之中。
“你比所有人都更早踏入冥河,站在冥河之中,那便不要回头,等着所有人,将你的罪孽诉说给他们。”
勾芺轻声说道。
一切梦境都退散而去,死尸与眼睛不再出现在巷中,像是从未有过。
勾芺沉默的抱着刀,向前走了一步。
“啪嗒。”
从前方巷子尽头的墙上跌下来一个人,落在石板磨损而积成的水洼上,这个声音在这条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无比清脆。
是以勾芺看向那个仆伏在雨水里不住的吐着血的人。
这个人他不久前才见过。
那是在五皇子死的当晚。
他从皇宫里提着一袋烧鸡出来。
这是一个少年,是一只妖,本体是一张弓,因为经常会饿,所以时不时的会跑下山来,这一次跑的有点远。
所以大概,他回不去了。
勾芺这般想着,心中有些悲戚,也有些隐隐癫狂。
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,只是平静,平静且淡漠的看着少年倒在雨水中。
他知道,镇妖司的人不会让妖族逃脱,很快他们便会出现在巷中。
少年壶盖趴在雨水中,面色痛苦,浑身颤栗着,不时有巫鬼之力从身上的那些伤口里溢出,大肆破坏着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。
勾芺就这样站在巷子这头,平静且淡漠的看着。
少年抬起头,看见了不远处的勾芺,愣了一下,眼神有些惊喜,但是似乎想到了与勾芺一般的顾虑,又匆匆低下头去,一面吐着血一面艰难的用被打断了的腿扭转身体,一颤一颤的向着巷外爬去。
用了很久,他才爬了几米,然后大口的吐着血,不住的咳嗽着,像是要把体内的脏器全部咳出来,声音就像一阵残破的风雨。
勾芺看的很清楚,也听得很清楚,所以他知道少年现在处境,若是无人救治,很快便要死在这条巷子中。
但是有什么用呢,谁能救他?
勾芺站在原地,平静的撑着伞,伞檐边缘垂下的雨帘将这一寸隔离得像是一个孤立的世界。
就像他之前与青衣女子说的话。
就算你在我眼前死去,也不过是你死你的,我死我的。
少年爬了两米,镇妖司的人便来了,从少年跌落的墙头落下好几个黑衣的捉妖吏,为首的正是叔司几人。
“谁?”有人警惕的发现了昏暗巷子另一头的勾芺,勾芺的伞檐不知为何,压的很低,所以他们没有认出来。
只是叔司与勾芺一同在司中这么多年,自然熟悉他的身影,拍了拍那人的肩膀,吩咐他们去将那个妖族拿下,而后带着险些跟不上众人脚步而显得有些狼狈的京兆尹走来。
“仲司怎么在这里?”叔司有些奇怪的看着勾芺问道。
勾芺平静的看了二人一眼,说道:“若是你们也想参与进左丞的破事,我自然不介意告诉你们。”
叔司想起近来偶有传闻,说女帝想要借镇妖司之手除去左丞的猜测,也便没有再问下去。
“我们循着城东查出的线索,一路到了这里,终于将这个妖族打伤,接下来?”叔司有些举棋不定。
按照镇妖司的惯例,抓到妖族,自然是杀了,只是路上京兆尹觉得应该带回去审讯清楚。
勾芺什么都没说,只是看着二人。
京兆尹犹豫少许,一拱手开口说道:“这只妖在逃亡的时候,曾经对我们动过手,他身后背着一张弓,射了我们几箭,如果我没记错,五皇子他们出事那晚,死在黄粱门前的许多人,都是被同样的箭射死,所以我希望仲司大人能够让我们带人回去好好审讯一番。”
叔司皱了皱眉头,看着京兆尹说道:“这只妖虽然受了伤,但是你们府衙确定能够看管的住?”
京兆尹再一拱手,说道:“那就烦请大人将此妖手脚经脉打断,且以巫术封禁住了。”
勾芺听着二人的话语,沉默的拨开二人,握着刀向着另一头走去,少年壶盖被镇妖司几人按在地面,看了眼勾芺,什么也没说,只是侧脸贴着冰冷的石板,急促的呼吸着。
勾芺看着少年的面容,看着他身上那些凌乱的血污,雨水不断的落下,滑过伞檐低落在少年身上。
勾芺眼中此时或应有悲戚,有无奈,有随着世事命运而逐流的怆然,只是什么都没有,少年也没有。
勾芺嘴角牵动,似乎笑了笑,然后一刀将壶盖的头砍了下来。
“我深知这是一种罪孽。”
“但这条巷子,我无法回头。”
勾芺的刀穿过少年的脖颈落在青石板上,锵然之中仿佛又听见了自己心底那个声音。
“仲司大人你?”京兆尹站在后方一阵错愕,看着那个滚向一旁,神情平静且释然的头颅,有些气急。
勾芺提刀至眼前,平静而淡漠的并指擦过刀刃之上残余的血液。
“你想要查什么事情,与我们镇妖司无关。”勾芺平静的说道。
京兆尹沉默少许,最终还是压抑住了与勾芺理论的念头,拂袖穿过风雨离开。
巷中只剩下了镇妖司的这些人。
叔司走上前来,看着那一具无头的尸体,上面的妖力正在散去,然后在雨水中变成了一张残破的弓。
然后巫火在雨中升起。
一切都被焚烧干净。
勾芺淡漠的看着这一切。
他见过太多这种场面,所以古井无波,寂如死夜。
处理完这些事情,叔司这才看向勾芺,说道:“仲司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?方才追捕中有人受了伤,还是尽早回司处理比较好。”
勾芺收刀回鞘,看着那堆被巫火焚尽的灰烬,平静的说道:“派镇妖四带几人去南楚三城,找到妖刀这个人,然后带回京都。”
叔司皱了皱眉头,说道:“妖刀虽然有些诡异,但应该不是妖族......”
勾芺看着他缓缓说道:“只是与左丞有关。”
叔司自以为明白勾芺的意思,点点头,说道:“我回司马上安排下去。”
而后带着众人匆匆离开了这条巷子。
勾芺在雨中巷间站了很久,看着少年壶盖死去的那个地方,沉默着。
当晚他曾让妖刀带着壶盖趁乱离开京都,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壶盖已经回到了幽黄山脉,却没有想到随着京兆尹他们的调查,竟会从城东命案中找到了壶盖的踪迹。
只是勾芺并没有怀疑过那起命案真的像京兆尹他们的线索一般,是壶盖所为。
就像当初京兆尹那句话“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”,或许京兆尹未必真的了解他所说的人,但是勾芺却了解壶盖,那种事情,只有疯子才能做得出吧。
然而勾芺什么都不能说。
所以他一刀砍下了壶盖的头,然后笑了笑,假装快意。
我无法洗净罪孽。
谁不是?
勾芺不知道在出了京都之后,妖刀与壶盖经历了什么,但是终究壶盖的死,有一份因果要由妖刀来承担。
勾芺沉默的看着那一处已经只剩下冰冷雨水的青石板,握紧了手中的刀。
看了很久,勾芺才向着巷子出口走去。
身后却传来了哭声,勾芺回头看去。
满巷青苔尽数腐化为黝黑的色彩,像是当年那些血液从未褪去,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凝结下来。
有个少年站在青苔丛生的墙边,像是落入冥河,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。
勾芺看着他,一阵恍惚,他突然有些看不清楚,那个少年究竟是当年的自己,还是壶盖。
哭声渐渐化作雨声,而后随着那条冥河一同淌向巷子尽头,直到再不剩一滴河水。
满巷空空落落,雨水打着青苔。
仿佛什么都未曾有过,当年这里不曾被杀了无数妖族,今日亦不曾有个妖族少年被勾芺笑着砍下头颅。
一切都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臆想,然后随着思绪清明消失不见。
勾芺一步走出了那条巷子。
也永世都无法走出那条巷子。